Author: 无明之痴
原文链接: 中国恐怖故事:疯诗人
高岩疯了。
故事要从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说起。高岩常在臂弯夹着本《泰戈尔诗集》,走进林荫小道,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绿叶缝隙中透进来,照射在浪漫的长椅和石板路上。
生活中的烦恼和压力让他这个初入社会的男青年无法快速适应。他只能在诗集中去寻求一丝丝慰藉。他曾是学校诗文社的骨干力量,写出的诗优美有意境,恰如其人,他的文艺气质也十分出众。一颦一笑,和他能脱口而出的诗句,总能吸引人的视线。
高岩最近有个烦恼。
不知道该不该参加这次考研,上次没考上,万一这次也失利,花了钱不说,还浪费了找工作赚钱的时间。再加上家里还有在田间劳作的母亲和父亲,他们供养自己念书这么辛苦,自己也应该早日成家立业报答他们才对……
高岩的父母亲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高岩念书成绩好,从不用他们操心。所以高岩那次回家时的心情是欢畅的,他甚至觉得从前上学走过的那条路上所略过眼前的风景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连把他差点绊倒的石子都十分可爱。高岩笑着的,因为他希望这次能够得到父母的支持,完成他的考研梦。
“我跟你爸都商量好了,过两天你和村头老李家的姑娘见见面,要是没什么大问题,你们今年就把婚结了,酒席办了……”
高岩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时,正把院子里的柴往屋里扛,右脚还没跨过门槛,柴被他惊得摔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滚落。他知道母亲的倔脾气,也不敢顶嘴,只得埋下头,低着身拾起地上散落的柴棒,缓慢而迟疑地捡起。
“孩儿啊,你爸身体也不好,我也一身病,就盼着你早点有出息,找份儿体面的工作,娶个孝顺懂事的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我和你爸就是走也走的安心啊!”
母亲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清洗着池子里的一堆衣服,瘦弱的身影不停地晃动,高岩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椅子上抽着便宜烟的父亲,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得继续低着身捡柴,余光看到母亲似乎在用粗糙的手悄悄擦拭眼角,心里面更憋得慌,反倒是什么都讲不出来了。抱起一垛柴直起身来。还没走两步,就被父亲的声音打断了:“老李家还有几个钱,他大儿子也在县城有个一官半职,到时候咱家娶了他家闺女,你找工作也方便多了。”
父亲说罢,用两根带老茧的手指夹住嘴里的还没熄灭的烟头,随意地扔在了地上,抬起右脚,踩熄了未灭的一抹烟火,只剩下一丝若隐若现的青烟直往上冒。
“孩儿你拿个主意,定个时间,俺这两天去跟老李商量商量。”高岩转头看了看父亲苍老地有些耷拉的双眼,厚厚的眼袋,都显得他的面容十分疲惫。可一谈及这件事情,平时冷漠的脸,居然也浮现出了欣慰和满足的表情。
高岩面露难色,刚捡好的柴又被他轻轻地放到地上。
“爸,妈。”高岩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到了母亲旁边,母亲刚洗完那堆衣服,湿漉漉的双手在洗得看不清图案的围裙上擦了擦。高岩看了看母亲异常凸出生长的关节,心里面打着鼓,更加纠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想再考一次研,”高岩简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更怕父亲灼热的眼神,“这次要是考不上,我就不考了,我就去……”话还没说完,背后就传来桌子被剧烈拍击的声音,和随后而来的板凳被踢翻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考考考,有什么出息?你自个儿看看对面老张家的儿子,比你还小一岁,现在孩子都能走路了,还开了家店,不比你出息多了?你真要抱着你那些书本啃一辈子?”父亲发了火,声音甚至有点含糊不清,满是怒意。高岩憋屈地有些想哭,只暗暗地拽着衣角,指关节用力厉害地发抖。
“爸!我这次一定可以考过的!这样我就可以完成我的梦想,挣钱买房子接你们去城里享清福!”高岩急切地冲到父亲面前使尽全身力气反驳他,跟他快要冒火的双眼直视。他希望这次能够征得严肃的父亲的同意,充满了期待。
“我看你是读那些情啊爱的破烂儿东西中邪了吧!难道你要一辈子靠念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过日子吗?难道供你念书出来就是让你抱着书本啃一辈子的么?”父亲说完扭头就往门口走,顺带一脚踢翻了高岩刚拾好的那堆柴。
高岩最后的希望跟柴一样,被堆起来,却又在一瞬间散了。
高岩不甘心地跑到母亲面前:“爸!妈!我希望你们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这次考上了,我就可以挣钱养家,接你们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听话,你们让我好好学习我就好好学习,我常考年级第一,我还拿奖学金寄回来,对不对!我保证我这次一定能考上!妈!您劝劝爸好不好?我真的很想考上,做一名……”
母亲的手臂被高岩不甘心地摇动着,剧烈的频率透露出了高岩的迫不及待。她根本无法听清高岩激动地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高岩额头爆起的青筋和他因激动涨红的脸庞。
高岩又开始“魔怔”了,母亲想。在她的记忆中,一般也只有他在读诗或者看劳什子书时才会露出这么疯疯癫癫的样子。这样下去可不好,这孩子读书读傻了!读出病来了!
“孩儿,你听妈一句,”母亲拼命抓住高岩的手臂,看着高岩的表情,他显得很紧张和难过,
“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你从来都听话,孝顺,懂事儿,咱村儿人谁不知道?你考上大学爸妈也体面也很高兴,可你爸和我身体也不好,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你早日成家,咱们也能安心的走啊。”母亲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眼里的泪水也纵横在历经沧桑的脸颊。
“你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有瘾病!”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句话,高岩听得一惊,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害怕地退了两步,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四面朝天。一双眼充满了恐惧与无奈。
“今天你要是不同意跟老李家闺女见面,你就别认我这个爸!”
高岩这下实在没辙了,气的干脆坐在了地上。
“孩儿,你小时候可听话了,怎么能为这事儿跟你爸吵架呢?听你爸的,他也是为你好!”母亲也蹲下身,试着拉高岩起身,可高岩执意不肯起来。
父亲瞪了高岩一眼。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个广告,说许多跟你一样有‘瘾病’的人,进那个医院的中心去接受治疗后, 孩子会变得很听话。我也联系过中心了,反正今天你不答应这门亲事儿,我就先送你去治好瘾病让你清醒点儿!。”
高岩定定地看着父亲。
高岩到最后也没征求得同意。
去中心治疗,高岩是被几个壮汉押上车带走的。
当时他看见那辆车来了,拔腿就往公路跑,才跑不远就被按住了,他身上还被粗大的麻绳紧紧地捆着。在车开往城里那段时间,他一直都试着把绳子磨坏。连手腕都磨得血肉模糊了,后来他费尽力气,在车上彻底晕了去……
等他醒来,已经被带到了医院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壮汉直接抬了进去。
把他扔下来时,他已经身在治疗床了。
他睁开眼,与中心里最有话语权的主任对视了,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被抬进来的路上,大家都规规矩矩叫他叫他“主任“。
“你要做什么?放我出去!”高岩惊恐地看着视野里的主任,他的笑容让高岩只觉得不寒而栗,只想快些离开。欲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严严实实地绑在了一个床上,他还看到周围七八个穿病号服的男生面无表情压着他的四肢和身体,仿佛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程序他们都已经经历过千百遍一样。
“高岩,你让父母伤透了心,还不承认自己有瘾病吗 ?”主任笑呵呵地,不慌不忙地拍了拍高岩的肩,纯白色的工作服刺眼地让高岩厌恶地扭过头。“我没有瘾病,你们这么把我抓进来,是违法的!我可以去告你们!”高岩冷冷地说道,只看着黄颜色的小仪器上数字鲜红的数字发呆,也不反抗,他觉得自己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就这样被关起来的。
“那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承认自己有网瘾呢?我是心理医生,我可会通过一些心理辅导治疗的方法,让你不说谎哦。”主任笑得更开心了,无框眼镜折射出的两道寒光,在高岩的余光里,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主任的眼神刺透,被戳穿,甚至四分五裂。
“你就是个骗子!你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告你!”高岩开始激烈的挣扎,那站在床两旁的病号服男生们立即强制按着他,还有个使劲掰开他的嘴,往嘴里塞了一个“人形”的牙塞,这下高岩的呼喊立即化为了弱弱的呜咽声,像困兽一样无力地呐喊着,身体也逐渐失去力气,他慢慢地动弹不了,而整个过程也只持续了两分钟而已,高岩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滴,额头的青筋又一次狰狞地暴起,双眼的怒意简直要火烧原野,腮帮生气地鼓着,此时满腔怒火化快要将高岩燃烧!他甚至下定决心,只要自己还能下得了这个治疗床,他就要杀掉这个主任!
主任收敛了笑容,他平素最讨厌人诬陷他是“骗子”,还抗拒他的治疗。无视高岩充满怒意的眼神,主任把两台小仪器搬到了高岩的治疗床那边。高岩只觉得所有的光线都被主任的身体遮挡住了,在光线暗处里的主任的脸让他看不清表情,一股寒气袭来,高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在他可怜的有限活动范围内往相反的方向尝试着小小的移动,他感到害怕,这次他真的开始害怕了,虽然他压根儿都不知道怕什么……
“那我们就来试试治疗吧,高岩,你看看等会儿你会不会承认你有瘾病!”主任的话语中透露出不可抗拒的威严,声音铿锵有力,还带着些许轻蔑和笑意——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治疗室,包括了一直沉默地按着高岩的病号服男生们,恐惧之感都从内心油然而生……
清醒,死亡,清醒,死亡,清醒,死亡……
眼前有七八个男生,主任,还有之后来做治疗的白衣护士……
高岩的意识像根电线,被无数次掐断,重新连接,循环往复,他忘记了到底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也许才一分钟,也许过了一年,从一开始的剧痛到逐渐麻木,高岩的呜咽都消失了,他认命的睁大着无神空洞的双眼——在他的眼里,一下子是黑暗,一下子又变成刺眼的灯光,来来回回,就好像小孩子恶作剧地不停按着开关,模仿恐怖片灯光闪烁的情景。他甚至产生了幻听,有尖声尖气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带着嘲讽和轻蔑,嘲笑他此时此刻的无能脆弱。
这样的治疗在某瞬间猛然停下。
高岩的意识也随之猛然地清醒。
“高岩,我再问问你,你有到底有没有瘾病?”
“没有!”口齿不清的呜咽从高岩的嘴里急切地钻了出来,高岩还加以剧烈的摇头,十分明确的表明他的态度。他不会屈服的!没有人能打倒自己强大的内心!不会输的!即使生命消逝也不得向邪恶妥协!
“电量加大,力度还不够。”主任板着脸,生气地看着高岩。
高岩又一次陷入了清醒与死亡的境地。
电流顺着他胳膊的血管,神经,肌肉,在全身来回窜动着,太阳穴不知何时也通过那根细细的针注入了疼痛,在不可描述的剧痛中,高岩发现自己的双眼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当眼睛看不到东西,身体的触觉和听觉就变得异常敏感。高岩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皮肤被焦灼后“呲呲”的声响,身上所有的针和线,反复就要将他拉入十八层地狱,亦或者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虽然仍然是意识如电线被掐断又不停重新连接的程序,可他之前的满腔怒火,此时却被电流所悄然吞噬,他甚至发不出呜咽,身体更别说挣扎了。
“高岩,你有瘾病需要治疗吗?”主任看着他无神空洞的双眼,像失去生命力的娃娃的眼睛。反倒心里一阵欣慰,还轻轻拍了拍高岩白净的脸,像慈爱的老人轻抚孩子稚嫩的脸庞。他让一个男生拿掉了高岩嘴里的牙塞,甚至抬起头跟护士相视一笑。护士也期待地等着高岩诚实的回答,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只有按着高岩的男生们脸上浮现出些许的悲伤,其中一个还悄悄地擦拭了夺眶而出的泪。
高岩的嘴大大地张着,维持着最开始的那个张开程度,他的手脚甚至不用捆绑和按压,无力地耷拉在床上,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不复从前他念起诗来,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充满活力的神情。
高岩吃力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努力试着把嘴合上。可他居然使不出一丝力气来做这么简单的事情。
主任见状显得十分高兴,兴高采烈地把手搭在高岩的肩膀,还特地俯身凑在他耳边说
“好孩子,勇于承认错误才是改变的开始!这才是治疗成功的表现,等下出去和父母好好说话!”
高岩被按着他的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地架下了床,他的视线始终模模糊糊的,直看着治疗室紧闭的门发呆,神情木讷。其中两个男生一人架着他一只手臂,艰难地拖着他迈步子,高岩的腿使不上劲儿,整个人只一个劲儿往下沉,但他的潜意识里还是想迈开腿快速行走的。主任把小仪器放回了原点,大步往门外等得焦急的父母走去,脚步生风,神采奕奕,面露喜色,高岩父母亲见状喜得不得了,还没看见在主任后面费力地行走的高岩,就觉得孩子病都好了。
“小高,你跟你妈说说,你有没有瘾病呀。”主任还是笑着,宠溺地拍了拍高岩的肩膀。高岩点点头,试着想靠自己站稳,便挣扎着不让两个男生碰自己。刚撒开了左手,整个人跟纸一样就往右边倒。主任看事情不对头,忙悄无声息地拉过了高岩的左臂,和另一个男生把高岩扶到了一个黑色椅子上,高岩埋着头,手和头都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像一只战败的犬。
“妈……我有瘾病,我想留在这里治疗。”高岩低着头小声地说。
高岩妈激动地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直奔过去抚摸高岩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脸,简直不肯相信这是之前那个气急败坏的理论的孩子。太神奇了!
“太神奇了!主任您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孩儿以前疯疯癫癫的,工作都不找,就知道整天念些情啊爱啊听不懂的话,这不还要去考什么研,上次没考上,这次跟疯了似的还要考,这再考下去他可啥时候成家啊!我们家可就要完了啊!”高岩母亲哭红了眼,感激地朝主任哭诉。高岩父亲也被感动了,转过身沉默。
“我们对你们的孩子刚刚做的检查呢,是目前最有效的检查瘾病的手段。最近这瘾病跟流行病一样,还会传染!早点不治好,那可就对孩子不好,对你们做父母的不好了!”主任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高岩母亲更加深信不疑了,在她的眼睛里,主任微笑的脸庞占据了她整个瞳孔,主任的背后似乎也带着圣光,整个中心似乎一片光明,四周安乐欢祥,这里恰似人间天堂啊!
“主任!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永远听您的!听您的才能救我们的孩子!”高岩母亲忍不住了,两只瘦弱的膝盖“砰”地跪在了中心冰冷的地砖上。那一声响,似乎把晾在一旁的高岩的心脏给重重的击穿,他看到的是从没求过人的,异常坚强的母亲,此时此刻跪在了一个刚刚认识的人面前,痛哭流涕,虔诚得似教徒。
没有谁看到,高岩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也不多,就一两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那片地砖上。他的嘴动了动,不知说了些什么,也不知真的就只是动了动而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没有死——他还在椅子上坐着呢,他还要“治病”。
高岩的母亲东拼西凑地借了钱,和高岩一起住进了中心。
中心的家长都说高岩疯疯癫癫的,甚至连专治瘾病的主任也默认了。连护士每次看到情绪反复无常的高岩都会刻意躲得远远的,因为高岩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嘟哝着什么话来,模模糊糊能听到些“自由、美好、生死、痴狂……”之类的词语。中心的家长们都很纳闷,难道中心不是这世间最美好最自由的地方吗?孩子来之前无论得了多严重的瘾病,在这里都可以得到治疗,中心承诺会还给他们父母一个完美的孩子,健康的孩子啊。他们以后把孩子带出去,收获的都是赞扬与羡慕的目光,都是夸奖,这有何不可?
有次瘾病治疗课上,主任还特地请高岩上台给大家做治疗分享。
高岩站在大家面前时都还埋着头,像只畏手畏脚的鸵鸟,小心翼翼的样子惹得台下坐得端端正正的病友辛苦地憋着笑,更是惹得一群家长哄堂大笑,高岩母亲的面色不太好看,他觉得高岩是故意惹大家发笑的。
“以前念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时他还跟打了鸡血一样,两只眼睛都放光哩!这不是跟俺赌气才惹洋相出来?”高岩母亲心里暗暗想着,突然有些气。
只见高岩缓缓接过话筒,一张嘴开开合合地听不见声音,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主任还是发出了和往时一样的笑容,从他手里夺过被高岩攥得紧紧的话筒:“小高,你来说说,你来中心后你的改变怎么样?”
主任亲自把话筒递到他嘴边。这个时刻,所有人都把视线聚焦到高岩的身上,来自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视线把高岩束缚得紧紧的。
“感谢杨叔,感谢中心,我是个不孝子……”高岩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压抑的笑声,轻轻飘荡在风中。
“作为唯一的儿子,我没有早点成家立业让我的父母省心,反倒让他们替我操心……”高岩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主任和高岩母亲见此情景,都流露出了欣慰与感动的神情,他们甚至比高岩本人还要对他的改变感到高兴,激动,欣喜之情无以复加。
主任适时地抽回话筒,感慨地讲到:“以前,小高是个成绩很好也很聪明的孩子,但他看了太多不适合他看的书,染上了瘾病,大家看看,来中心这才多久,咱们小高妈和小高在中心配合治疗多么有成效!咱们都应该向他们母子学习!“
在如潮水般翻涌的掌声中,高岩又一次埋下了头,可这次没有人再嘲笑他神态动作,而是对他的改变产生了敬佩之情。特别是一些家长,还对高岩母亲投向了羡慕的眼光。高岩母亲早已红了双眼,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了高岩的旁边。
“感谢主任!感谢主任给了高岩第二次生命!感谢主任救了我们的家!”
高岩的母亲又对着主任跪了下去,主任笑得更欣慰了,忙起身要拉高岩母亲起来。而高岩母亲说什么都不愿起来,只是哭着喊着说主任是“中心的太阳”之类的话。
高岩也跪了下去,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跪着爬到主任的脚下,急切地拿过主任手里的话筒说:“我还有话要说……”。
大家又安静了下来,刚刚塑造出的感动人心的氛围又凝重了起来。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您带我出院好不好?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主任就是个骗子,他电我,你看我这手心……”高岩说着说着就急切地扔了话筒,忙捋起袖子给母亲看,母亲被他一惊一乍吓得生气,一巴掌“啪”地落在了高岩的脸上。
“主任,高岩又发病了,您尽管把他拿去治疗,要加大电量!”
高岩母亲狠狠地说。
声音嘹亮地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安静了一秒钟,又是如潮的掌声响起,所有人都为高岩母亲的果敢而鼓掌,病友们看得沉默,还有几个偷偷在鼓掌时放肆地流出了泪。
“只有好的父母才会教出好的孩子!咱们多学学小高妈,教育孩子绝不放松,还能及时发现问题并报告,这是我们中心家长们的好榜样!感谢小高妈!”主任的声音变得更加慷慨激昂,还带着些许颤音,像是发出一声历史性的呐喊!
“那我问问大家,小高现在做没做错,错在哪?”主任问起了坐的整整齐齐的病友。
“我说我说!小高他错了,他没有听妈妈的话,还质疑我们中心的治疗!这是该罚!”一个个头小小的病友站起身说。
“我来说!小高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小高太不懂事了!只有完全配合主任,相信主任,才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们才能称为完美的精品!”
主任更开心了,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吩咐了几位病友把已经害怕的得瑟瑟发抖的高岩直接架起来带去治疗室。主任接着把话筒递给了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家长。
“这堂治疗课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们做家长的都应该学习小高妈,只要为了孩子好,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心的去做,大胆的去做?更重要的是听主任的话,我们要相信主任,相信中心!”
“我们离不开主任!离不开中心!”
“……”如潮的口号治疗课上回荡起,主任自豪地站在家长和病友之间,忙着拉起数不清的跪在他脚下的家长和病友,他们哭着,喊着,感动着……
高岩那次从治疗室出来,是被抬着出来的。
因为按着他的几位病友被主任要求不得与他人谈论关于治疗过程的事情。所以高岩在那次课上被送去治疗室治疗时发生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准确地说是,也没人想知道。
所有人都觉得高岩是真的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质疑专治瘾病的中心,那不是疯了是什么?而高岩母亲成了所有家长学习的榜样,在中心获得了以前从所未有的尊重。连主任也对她十分看重,好几次在治疗课上提到要大家学习高岩母亲发现问题及时纠正的精神。
高岩还偷过吃其他病友的药。
那次被当场抓住时,他笑嘻嘻地跟人讲:“吃了这些药就可以飞啦!”
再问他,飞到哪去时,他就特别委屈地哭了起来,说:
“飞到外面去!”
然后又急迫地张大嘴把大把的药丸往嘴里塞,这时候就会出来几个面露无奈的病友把他手脚绑起来送去治疗室接受治疗,平定情绪……
高岩被治疗得最深刻的那次,至今很多人都忘不了。
高岩刚歪歪倒到地走出治疗室的门,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边磕头边喊着:“谢谢主任,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主任刚走出来,高岩就像条狗一样爬到主任脚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停都停不下来,直叫着:“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主任厌恶地踢了踢高岩的肩膀,想快些摆脱高岩的纠缠。哪知高岩的两只手臂就像块口香糖一样粘着主任的崭新的裤子不放手,这时一些家长也好奇地聚了过来,主任有点慌了,让静默在一边的病友把高岩又带了进去,还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一转身又进了治疗室,治疗室的门又被“砰”地关上了。
门口的人又散了。
高岩在这之后,又疯的更彻底了些。他母亲看着瘾病越来越严重的他,束手无策,整日以泪洗面。他看谁都笑嘻嘻的,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在那段日子里,比他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笑的次数还要多得多。还经常动不动就跪下来给人磕头,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有家长很疑惑瘾病居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纷纷跑去向权威的主任求证。
“小高现在开开心心的,也听话好多了,你们怎么不为小高妈和小高感到高兴啊?”
主任笑着对疑惑的家长说。
家长们相视一笑,瞬间对主任鼓起了掌,夸赞主任医术高超……
高岩最后还是被接回了家,因为主任特地跟高岩母亲说,这孩子中心治不好了,要送去疯人院才行。
高岩从自家天台跳下楼之前他曾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被人七手八脚按在那张治疗床上,有个白大褂的身影在他视线里晃动,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是谁,他的头上,腿上,手上,脚上,都插满了针,每根针都连了条电线,电线连接的是四五台小仪器,整整齐齐摆放在周围,他嘴里塞了一个牙塞,熟悉的场景,他的泪水从眼角不争气地一直流……
所有仪器的按钮都旋转开的时候,全身抽搐个不停,但他却仿佛没有知觉,只是麻木地感觉着一种类似生命的东西,在不断流逝着,不断消失着……
也不知是不是在梦中,他居然真的在某一瞬间摆脱了所有的束缚,他第一次觉得很自由地,迈开了还在抽搐发抖的双腿,向治疗室门口跑去,向“外面”跑去,很快很快地跑去……就像风一样自由,甚至还比风更自由!
坠落……不停往下坠落着……就好像在滑翔一样……他从未如此高兴,激动,他居然也在有生之年变成了泰戈尔笔下,一只能飞翔的鸟!
自那以后没人知道高岩去哪了。
我猜,他大概变成了他笔下一只鸟罢了。
飞到外面了。